北大博雅特聘教授,北大国发院经济学教授、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,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执行院长姚洋 澎湃新闻记者 周頔 摄
新春伊始,2024年全国两会也召开在即,今年中国经济增长预期目标要定在怎样的水平?当前经济复苏的挑战在哪里?又要采取哪些办法来恢复民营企业家信心?
针对上述问题,近日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记者专访了北大博雅特聘教授,北大国发院经济学教授、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,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执行院长姚洋。
姚洋认为,未来几年,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长速度保持在5%到5.5%是没有问题的。今年的经济增速目标要定得比去年高一些,建议定到5.5%,释放积极信号。
谈及当前经济复苏面临的挑战,姚洋认为有两个方面值得特别注意,一方面是房地产,另一方面是地方政府债务。姚洋建议,对于房地产可以全面放开限购,房贷利率不必再区分首套房还是二套房,此外还要进一步降低贷款利率。对于地方政府债务,中央政府应制定一揽子化债措施,出手帮助地方政府走出债务困境。
此外,姚洋还谈到,提振民营企业家信心还是要靠提振经济实际的表现,通过发文件、定政策的方式来调整民营企业家遇到的困难和问题,往往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够看到成效。如果文件发得过于密集而实际落地过程中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,反而会影响民营企业家的信心。
以下为采访实录(在不改变原意基础上略经编辑):
“今年的经济增速目标可以定到5.5%”
澎湃新闻:2024年全国两会即将召开,历年来政府工作报告中的经济增速目标都备受各界广泛关注。目前国内外关于中国的潜在增长率、市场复苏情况有很多争论,对于今年经济增速水平的预判也有一定分歧。想请教您如何预判今年的经济增速?对目标制定有什么建议?
姚洋:未来几年,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长速度保持在5%到5.5%是没有问题的,因为中国的储蓄量足够大,储蓄仍然占GDP的45%,中国的技术进步速度不慢,所以整体增速不可能太低。对于今年的经济增速目标,我个人建议还是要定得比去年高一些,可以定到5.5%,也给大家一个更进一步的信号。
需要注意的是,近年来我国的潜在增长率已经进入了下行阶段。总体来看我国储蓄率呈现下行趋势,尽管疫情期间储蓄率有一定的非正常反弹,但去年开始我国储蓄率又恢复了继续下降的趋势,预计未来还会延续。对于经济发展而言,居民储蓄将转化为投资,而储蓄下降则会导致投资下降,进而影响经济增速。
对标对表2035远景目标,就必须让潜在增速保持在5.5%左右,至少在2030年之前增速必须要有所保证。有测算预计到2030年之后,我国的潜在增速可能会下跌到4.5%,而过去几年受疫情影响,我国经济的平均增速是低于实现2035远景目标的平均要求的,因此,当前就必须要实现并保持较高的经济增速。
澎湃新闻:此前一段时间,很多国际组织、市场机构发布了对2024年中国经济增速的预测,大概在4%~4.6%。您怎么看这些预测?
姚洋:为什么国际组织、市场机构对前景预判普遍比较悲观呢?这是因为他们对中国政府制定经济政策的逻辑没有理解透彻。
我们观察美国、欧盟等经济体,他们的政府干预经济主要就依靠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,其他的干预比较少。相比较而言,中国政府对于经济社会发展所设定的目标更多,干预的方式也不仅仅局限在宏观经济政策领域,会制定很多非经济的目标,但其对经济发展会有影响。面对多重政策目标,政府在具体执行过程中,会在不同时期给予不同目标不一样的权重,这也是造成经济表现不同的重要原因。
如果对非经济目标给予的权重过大,或对产业调整给予的权重比较大,经济表现自然就可能受到影响。此外对地方政府债务问题、房地产问题给予的权重不一样,对于经济的影响也会不一样。
去年底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,要坚持稳中求进、以进促稳、先立后破,多出有利于稳预期、稳增长、稳就业的政策,在转方式、调结构、提质量、增效益上积极进取,不断巩固稳中向好的基础。此外,会议还特别强调,要加强财政、货币、就业、产业、区域、科技、环保等政策协调配合,把非经济性政策纳入宏观政策取向一致性评估,强化政策统筹,确保同向发力、形成合力。
这表明今年的工作重点侧重于“稳增长”,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政府政策的权重调到了保经济增长上面,这对于今年经济恢复和发展是利好的。
澎湃新闻:目前,中国31个省区市2024年经济增长预期目标全数公布,其中有5个省区市今年的增速目标与去年GDP增速持平,各有13个省区市增速目标高于、低于去年GDP增速。您怎么看各地制定今年经济目标的情况?
姚洋:从各地两会来看,大部分省份特别是经济大省所设定的增速目标都在5%~6%,一些省份甚至设定了比6%更高的增速目标。至于预期目标产生分化的原因,我觉得至少有三个:
首先,去年底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,中央明确点名“经济大省”,要求担起“为稳定全国经济作出更大贡献”的重任。经济强省全力拼经济,自然就会拉开与经济弱省之间的差距。
其次,去年国务院加强了重点省份分类加强政府投资项目管理,要求12个重点省份在地方债务风险降低至中低水平之前,严控新建政府投资项目,严格清理规范在建政府投资项目,以控制债务风险。这些高债务省份往往也是经济弱省,被限制投资后对预期目标自然也会有所降低。
再者,近年来新经济高速蓬勃发展,成为拉动经济的增长点。但新经济大多集中在沿海地区、经济强省中,随着经济复苏,新经济再次提速也会进一步拉大地区间的差距。
建议全面放开限购,进一步降息
澎湃新闻:近期您在《为什么说中国经济将重新回归向上周期》一文中指出,2024年中国经济可能在下半年重新回归向上周期,进一步复苏。在您看来上半年承压的主要影响因素有哪些?推动经济转入向上周期的决定性力量是什么?
姚洋:当前经济复苏卡在了两个点上,一个是房地产,另一个是地方债。
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,2023年全国房屋新开工面积9.54亿平方米,同比下降20.4%;其中住宅新开工面积约6.93亿平方米,同比下降20.9%。全国商品房销售面积为11.17亿平方米,比上年下降8.5%。
研究表明,未来我国商品住房需求年均约为10亿平方米,这也是房地产稳定状态下的均衡值,低于这个均衡值,房地产就出现了衰退。
我认为当前要稳住房地产,还需要政策继续发力,对此我有几个建议:第一,可以全面放开限购,给市场一个积极的信号;第二,房贷利率要一视同仁,不必再区分首套房还是二套房;第三,进一步降低贷款利率,为购房者减轻负担。
谈到降息,很多人会担心人民币在国际市场的承压与稳定性,但如果通过降息实现房地产市场回暖,经济好转,股市大涨,资金自然也会回流。
对于地方政府债务问题,目前一些欠发达省份不仅无力还本,甚至付息也出现了困难。有的拆东墙补西墙,导致地方国有企业经营也出现了问题。尽管在稳妥化解隐性债务存量方面,中央多次表态坚持不救助原则,“谁家的孩子谁抱”,但是目前很多地方确实无力解决,只能向后拖延。
我认为要参考20多年前的债务清理经验,采取一揽子的化债解决方案,要清理三角债,要剥离不良资产,完成化债之后,要加强对地方政府的约束,不能让其乱借债。此前在2014年、2018年进行过两次债务置换,但这并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,还是需要中央以更大的决心进行一揽子的化债安排。
澎湃新闻:近年来房地产下行对经济增长形成了拖累。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,积极稳妥化解房地产风险,一视同仁满足不同所有制房地产企业的合理融资需求,促进房地产市场平稳健康发展。目前部分地方已经释放了政策空间,您觉得要做到中央要求的“房地产市场平稳健康发展”还需要做哪些调整?
姚洋:在前期对房地产行业进行调整的过程中,政府出台了一些限制性政策,目前看有些处于放弃状态了,但考虑到政策的延续性、一致性,也并没有直接宣布解除,只是转变为不说要执行了。然而,这些政策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,悬在房地产企业的头顶,使得很多人特别是银行会有忌惮,不能放开手脚给房地产进行贷款。
目前,很多地方政府出台了可以给予融资支持的房地产项目“白名单”,以此来对前期政策进行回调。然而,从目前情况看,继续以这样的力度进行调整似乎并不能推动房地产行业止跌回升。去年下半年开始,房地产政策已经开始进行了调整,但效果并不是很明显,在过去几年持续下降的基础上现在还在下降,这就要求必须出台有显著效果的政策,目前已出台的政策力度可能并不够,还需要再加大一些。
此外,我也认为地方政府不能再通过行政性限制来干预房价了。如果房价在下行,应该让其一次性调整到位,也就是真正的触底之后才会反弹。如果总是通过行政干预,房价总有跌的预期。
很多人担心房价下跌会影响百姓资产负债表,但买房真正用来住的人往往不太在意短期房价的波动,真正怕波动的是房地产投机商。目前我们的银行体系已经足够强大,是经得起考验的。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,香港房价跌超50%,但三年之后就反弹回来了,市场调整有个过程,跟股市是一个道理,触底之后就会反弹。
当前中国对房地产的刚性需求还在,特别是改善性需求仍然充足。如果房地产政策调整得当,也许到今年三季度可以实现销量止跌,触底之后也有反弹的可能。
提振民营企业家信心还是要靠提振经济
澎湃新闻:谈及外资减少,您提出没有必要区分外资、内资,投资应该被当作一个整体来看。2023年数据显示内外资投资增速均有所回落,资本形成总额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较2022年几乎折半。您怎么看今年的内外资的投资形势?又要采取哪些措施推动投资恢复?
姚洋:从地方政府开工的新项目来看,今年的投资会比去年多一些。其实去年的制造业投资也并没有很差,特别是在新技术方面,增长还是很多的。去年大家体感温度不好主要是冷热不均,也有很多行业也赚到钱了,只不过赚钱的行业自己都不说,只有亏钱的行业在发声,所以体感温度似乎不是太好。
2024年,关键是要让投资者看到未来的希望,恢复信心,最重要的就是要把经济继续推上去,把需求提上来。
对于加大投资,我还是建议中央政府要出手救助地方政府,让地方政府能够从债务困境中正常运转起来。
地方政府的支出是一个放大器,不仅对实体经济来说是放大器,对整个金融也是个放大器。因为地方政府的支出会有一个担保作用,一个企业拿了政府订单之后,它在市场上融资就容易了,随之而来的是经济扩张。现在市场面临需求不足,要怎么去扩张需求呢?我们不能只看到实体经济,还要看到债务,如果债务不扩张,实体经济就扩张不了。
澎湃新闻:在欧美经济依然处于微弱收缩状态的背景下,我国2024年出口依然要面临巨大挑战。伴随着国际国内形势变化,国内很多制造业企业开始“出海”,这将对我国现有的产业体系格局带来怎样的影响?
姚洋:过去一年,全球经济仍处于下行期,欧美面临严重通胀压力,加上部分国家之间的军事对抗、贸易争端、外交纠纷等,整体面临复苏乏力的困境。整体需求的减少,影响了中国的出口贸易,二者并非仅靠我们自己就能缓解。即便如此,很多“出海”的中国企业,还是成为了2023年的亮点。
其实对于企业“出海”没什么大惊小怪的,我们现在的产业发展阶段就像上世纪70年代末期的日本,过剩产能大量向海外迁移,但我们不会像美国那样,我国的经济体量、人口等远超日本,不必担心中国产业会空心化。
至于产业转移对出口的影响,转移出去的往往是最后一道工序,而前期的上游、中游产业还在国内,换角度说是增加了中上游的出口,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,不必过分担心。
澎湃新闻:过去一年民营企业投资有所下降,近期您也出席了亚布力论坛,在和民营企业家们交流中,您觉得要怎么恢复民营企业家对中国经济的信心?
姚洋:总体而言,提振民营企业家信心还是要靠提振经济实际的表现。
通过发文件、定政策的方式来调整民营企业家遇到的困难和问题,往往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够看到成效。如果文件发得过于密集而实际落地过程中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,反而会影响民营企业家的信心。
近一段时间资本市场有了比较快的反弹,如今已经回升突破了3000点,这样的形势更容易让民营企业家恢复信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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