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1月19日,美国纽约白原破产法院同意美国纽约市前市长鲁迪·朱利安尼在其个人破产程序中,针对其1.48亿美元诽谤案赔偿判决提起上诉。
在美国法律界和政坛,朱利安尼都是活跃人物。他是检察官出身,曾在1994、1997年两度出任纽约市市长。在城市治安问题上,朱利安尼援引“破窗理论”,赶走时代广场的乞丐和妓女,带来治安状况的明显好转。2001年“9·11”事件中,朱利安尼不畏艰辛,带领纽约走出恐怖袭击的困境,成为“国民市长”,并成为当年《时代》周刊的年度人物。市长任期满后,朱利安尼进入法律界,于2018年4月成为美国时任总统特朗普的私人律师之一。2020年总统选举之后,朱利安尼代理特朗普启动一系列试图推翻选举结果的诉讼,他个人也屡屡发言指斥选举中的问题。
正是这些言论,给他带来了巨额的侵权赔偿。因为涉及2020年总统大选的言论,他先是被多米尼恩投票系统公司(Dominion Voting Systems)起诉诽谤,法院随后判令朱利安尼13亿美元赔偿。另外,两名乔治亚州的选举工作人员也认为朱利安尼的言论涉及诽谤,提起巨额诉讼。2023年12月初,法院就该案作出判决,裁令朱利安尼支付1.48亿美元的赔偿金。甚至,朱利安尼还拖欠着高达130万美元的律师费。
在诉讼缠身、债台高筑的同时,纽约州、哥伦比亚特区还先后吊销朱利安尼的律师证。在穷途末路中,个人破产成为拯救朱利安尼于债务泥淖的神器。2023年12月21日,朱利安尼正式提交破产申请。
朱利安尼列举的债务可能有1亿-5亿美元,但他申报的财产额度不过1000万美元。由于涉及债务上限,他不能适用《美国破产法》第7章破产清算或者第13章个人债务重整,而只能启动第11章重整程序。这一选择,看似限制重重,实际上为朱利安尼提供了更多的选择。
市长破产这个事本身,其实也不算稀奇。比如2011年2月17日,美国弗吉尼亚西区破产法院就曾裁令批准时任市长拉里·斯密斯(Larry Smith)及其妻子的第7章个人破产申请,免除债务额188万美元。
甚至文学作品中,也不乏这样的素材。比如英国作家托马斯·哈代的小说《卡斯特桥市长》中,也讲了卡斯特桥市长亨察德破产的过程——
迈克·亨察德是一个捆干草的打工仔。年轻时酒后发昏,玩笑成真,以5个几尼(英国旧货币单位)的价格卖掉了妻子和幼女。酒醒之后,亨察德痛不欲生,宣誓戒酒,然后前往卡斯特桥市另谋出路。
在卡斯特桥,亨察德白手起家,精力旺盛加上经营有方,通过用近二十年的努力,他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粮草商人。随着声誉和口碑的提升,亨察德逐渐成为当地炙手可热的大人物,随后众望所归地出任卡斯特桥市长。
有一天,亨察德的妻子苏珊和女儿伊丽莎白找上门来。通过重新结婚,他们再度名正言顺地成为一家人。
这个时候,亨察德“通吃”政商两界,如日中天。如果不是他出售了一些沤水的粮食,他的口碑和地位只可能更好。亨察德也为这批沤水的粮食发愁。
问题带来转机。路经卡斯特桥的唐纳德·法夫瑞,不仅为他带来解决水沤粮食的方案,随后成为“亨察德粮草商行”的经理。然而,法夫瑞和亨察德之间的工作“蜜月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。亨察德的刚愎自用和粗鲁无礼,以及两者在商业经营技术和理念上的巨大差异,导致两人分道扬镳。法夫瑞另起炉灶后,尽管他小心翼翼地不与亨察德直接竞争,但很快就成为亨察德不能忽视的对手。不管在商场还是政坛,两者的冲突都在积聚。
内外交困的亨察德,求胜心切。他与法夫瑞短兵相接,打起了价格战。亨察德听信巫师对天气的预测,认为未来的风暴天气将会带来巨大商机,因而全力出击,高价囤积大量粮食,试图一战而胜。坏天气并未出现。为了及时跟上下游商业伙伴结账,他高价买进的粮食,只能低价抛售。
亨察德的破产,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。哈代在细致入微地写了破产的详细情节:
负债的人和那些债主们会聚的那间屋子,是靠近前街面的一间,……对他的盘查已经结束,那些债主就要纷纷离去。……
“先生们,”他说,“除了刚才我们谈到、并且列在资产负债表上的财产以外,还有这些东西。这和俺所有其他东西一样,全都是属于你们的,俺不想留着不交给你们,我不想。”他这么说着,就把他那块金表从口袋里掏出来,放在桌子上;然后又掏出他的钱包——所有农夫和商贩使用的那种黄帆布钱袋——把它解开,把钱都抖搂出来,放在桌子上金表的旁边。他很快又把表拿回来一会儿,把露赛塔做了送给他的粗毛织物护套脱下来。“好了,俺现在是把所有一切都给你们了,”他说,“而且俺但愿能给你们更多。”
那些债主,这些农夫,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看那块表,还有那些钱,又向街里面望过去,这时天气堡的詹姆斯·埃沃旦说话了。
“不,不,亨察德,”他热诚地说,“俺们不要那个。你这样是值得人敬重的;可是你留着吧。你们说咋样,乡亲们——你们同意吗?”
“咳,当然喽,我们一点也不想要。”另一个债主格若沃说。
“当然是让他自己留着呀。”后面另外一个人小声说道——这是一个沉默寡言、老成持重的年轻人,名叫包德伍德;其余的人都一致随声附和。
“好,”首席专员对亨察德说,“虽然这宗案子是无可挽救的一宗,我还是得承认,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负债人的所为比这更正派的。我已经确认过,这份资产负债表是尽可能诚实地做出来的,我们没有遇到任何麻烦,这里没有任何推诿也没有任何偷漏和隐瞒。轻率的交易造成了这种不幸的局面,这是显而易见的;但是就我所能见到的而论,已经做了一切努力避免亏待任何人。”
显而易见,亨察德在破产程序中诚实的言行,得到了包括首席专员和债权人在内的一致认同。用我们今天的话说,亨察德显然属于“诚实但不幸”的债务人,也完全做到了在破产程序中的诚实破产。通常情况下,这类主体正是个人破产制度的理想债务人,个人破产程序会千方百计为这类债务人提供东山再起的机会。
在哈代的笔下,这个破产程序充满了善良的光辉。在破产程序之内,债权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原谅了债务人亨察德。而在破产程序之外,亨察德也用力所能及的行为来展现人性之美:他在破产程序中想要交出但并未被接纳的金表,并没有成为自由财产而据为己有。在被债权人会议拒绝后,亨察德把它拿到对面的表店,按照店小二的出价卖掉,然后把这笔钱给了一个小额债权人。
哈代在1886年写完《卡斯特桥市长》。那个年代,正是英国破产法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期。英国早在1542年就颁布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破产法,对破产行为施以刑事惩罚。其后,英国破产法屡经更易,诸多改革都成为今天破产法律制度的先声。1705年引入了余债免除机制,经五分之四以上债权人同意即可免除债务;但该免责门槛过高,个别债权人就可绑架整个破产程序,因此1842年的改革把是否给予债务人免责的问题交给法院决定,1849年又通过立法把债务人分为三六九等。而1861年的破产法改革中,将破产的主体从商人扩充到非商人,更是让广大普罗大众享受到破产制度的“红利”。
哈代写作《卡斯特桥市长》的年代,正是1861年破产法在实施中寻求进一步改革共识的阶段,为现代破产制度奠定重要基础。显而易见,哈代注意到了这种时代风气的变化,尽管亨察德的崛起与衰落本身是个悲剧,但亨察德破产本身,却温情脉脉。
掩卷沉思,浮想联翩。不管是虚构的“亨察德”,还是现实中的朱利安尼,他们都是需要个人破产救济的债务人。市长也好,前市长也罢,套用孟德斯鸠那句耳熟能详的话,在破产法慈母般的眼神中,每个债务人就是整个国家。
(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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